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学者王海龙
致母校老师王广亚的信
广亚先生:
这二十年来我在心里一直在给您写这封信。一个人能用几乎他生命中一半的时间来为一个他想念着的人写信。我想您不会怀疑,这是深埋在心中的真情。我想,不管您一生中数过多少学生,您并不会忘记我;这并非因为我学习刻苦、成绩杰出给您留下难忘的印象,面几乎是恰恰相反一一我并不是一个争气的学生。纵如此,我仍然坚信,在您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中,虽然您已教过为数不知以几千或上万计的学生,我仍然有把握您会记得我。
那是因为在我生命途中,在七十年代初的那岁月里,我们有过一些不平凡的往还。那段时间是中华民族较难忘的一段当代史,我做您学生几年间,和您的交往恰如生活中的浪花,在您,它们已成涟或新行新远:在我,它们却历久而弥新,时时激励着我。我难以忘怀,因为那几平正是我人生的开端,儿时的一切都刀刻斧凿般地镌在我心里;我难以忘怀,还因为我是负疚的:我不是一个好学生。
正是基于此,二十年来我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写呵写呵,这封信却一直没能寄出去。
您教我们的时候正是文革的后期,其时人心厌学、知识无用,目睹很多杰出的学人惨遭蹂躏,连在校教书的教师们亦时时被整批斗,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思埋头教书读书?记得您多次说过普天下的老师都重复过的那句老话:“在学校的时光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你们要珍惜,多学些知识。走上社会后,你们一定会怀念学校,会后悔的…”我们相信了么?少年气盛的我们早就厌倦了学习和学生生活,渴望着早日走向社会、脱离烦人的课本、作业,以求一逞。“多学些知识”一一知识又有何用?君不见知识分子甚或普通的读书人,个个运交华盖、灰头土脸?“卑贱者最聪明,高费者最愚鑫”。毛爷爷的话赫然在教室的墙上,有知识的教师们在受煎熬这个事实胜过任何雄辩。形势比人强,老师强不过文化大革命,当然也就说不服学生。我发现,您深深地苦笑了。
可是,我们受到了报应,而且是现世现报。甫一出校门,我们大都被迫下乡插队,乡下种地当然用不到多少知识,可我们着实怀念在城里悠闲的、读书的日子。这还不算、在乡下苦了几年,七七年平地一声春雷,全国大学重开校门,废除工农兵推荐,全国统一招考。我们从
囚徒样的知青一下子有资格去考大学了,十人般武艺,全要动真格的。而那时的我完全抓了瞎:我从小就想继父业,当医生,可上中学时全不听您的话,没学好数理化,根本不敢报考医学院。其时,在乡下受了几年的苦,天天抱怨命运不公,靠推荐走后门上大学永远轮不上我。这次真的给了我平等竞争的机会,我竟栽在数理化上,夫复何言!我内心的羞愧刻骨铭心
为了逃离农村,我不得不水远告别当医生的梦(其实我从小已经看了家藏的无数本医书,那么枯燥的东西,我竟能一本本啃下来,不是缘份是什么呢?可我最终没能当医生,除了我没听您的话,不够刻苦外,我只能说这是我冥冥中缘份其实不够),临时改报了中文系,七七年考上,靠的正是您教我的中文的底子。选报中文并不是我愿意献身文学,而是因为它不考理化,且对数学要求很低,我命定受惠于您的教诲,抑或这也是天意。
您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优秀的语文老师,这话没有丝毫的夸张成份。考虑到我这二十余年来一直都是在中国一些出色的大学中文系和美国一些著名大学的东亚系或汉学圈子里学习和任教这种生活背景,有心的人会括量出我上面的话的份量。我犹记得在那个几平没有什么课文可讲的年代,您仍能把几乎每一节的语文课都变成是一种精神上的餐宴,以至不才如我,在农村蹉跎了数年之后,竟能叼您教诲的余泽考上中文系,您教学的功力和教师之魅力由此可见一斑。
我最难忘的是您讲(红楼梦)“护官符”一一“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一章。拜毛爷爷喜读《红楼梦)并号召全国读《红楼梦》这部“阶级门争的百科全书”之赐,文革后期的高中教材选了这一章,这给了您一个契机,因而为我们介绍了这部伟大的名著。犹记您从鲁迅的评价《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起喻《红楼梦》至人物分析,人物一顰一笑及其整个象征结构,内蕴的美,两堂课把一部《红楼梦》讲得鞭辟入里,淋离尽致。那是我“红学“的第一课,从此我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红楼梦》成了我的《圣经》。其后我在国内和国外的很多名牌大学里听过很多正宗的、名闻世界的红学家讲析的《红楼梦》,不知怎的,我仍觉得您的那课给我印象最深,您的讲析是最棒的一一也许,恰如幼年鲁迅《社戏》中吃的罗汉豆黑,那晚看戏归航的船上吃的是人间至味,以后在什么样的酒席中与它相遇都没有了那独特的清韵......
也许就是因为这,七三年夏您又能把我领回了教室。
鉴于文革中知识无用,不愿上学,我迷上了画国画,先是在市文化宫学画,后又幸运地拜上了潘天寿先生的弟子梦笔先生为师,我借故离开了学校,休学了。半年不入学校,我没觉得有什么损失,作为班主任,你惋惜我即将毕业面弃学,我犹记那个夏日您亲自去我家劝我复学,不只是您的诚恳、拳拳之心和殷望,更是您语文课的魅力又使我重新坐进了教室,也正是有了这一学期,使我有了“高中毕业”的学历,而在几年后有了考大学的资格。
我在前面说过“报应”的话,我曾是那么渴望逃出校园,可是前一出校门,我就后悔了。虽然我当时年青嘴硬,不愿说服输的话一我被逼下放农村,遍历人间苦楚,开始知道了您的话是何等正确,可是已经晚了!我曾暗暗发誓,倘我此生再有机会求学进人校园,我定如珍惜生命般珍惜之。校园,从此你是我梦里泪里的园,我梦魂紫绕着的伊甸乐园,我醒着醉着都在祈求着你,我不知道,那儿将是我运命的一个归宿。可那时,凭心而论,不管我是多么渴望校园,大学又多么是我心中的一个圣地,我并没将它与我的整个生命联系到一起,我更没想到我以后会做一名教师。并不只是那阴暗年代教师受辱在我心中印下了太深的刻痕,
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职业不大符合我的个性。可是,一切由不得我,最怕当教师的人意注定了当教师,面且当遍了国内又当出了国界,我曾经是那么仓惶地想逃离校园,现在竟得以一生的生死相托去所守着它,来逐梦,来还愿,这不是报应、不是宿命又能是什么?
也许您难以想象,顾皮的我也做了老师,而且竟是严师一一不管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教书,我竟是学生们公认的“严肃”教师。通常,有些正在选修我课的学生不喜欢我甚或恨我,但我敢说:学完了我的课,他们大多和我有亲人般的感情或深爱我,特别是在他们用到我教的知识时。因为他们知道,为了得到它们,他们吃了苦,我更吃了苦。
之所以还敢说自己是个称职的老师,我想第一是我吃苦了。我虽生也晚,但却遍历了许 多苦楚,知道了珍惜时光和机会,如何去做学间,如何去做人。这第二点是您的榜样的启迪。
您当年用那样的力气去向一群无知的孩子们讲析《红楼梦》,只管耕耘,不计收获,那种敬业、那种献身精神没有白费,您默默地以行动教我怎么去做一个称职的老师。
七七年我考上了中文系,但我远不是您出色的学生,事过了二十年,我仍时时不无自豪地替您想起我们那个班的学生。您做班主任的我们班,仅在七七年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考上本科和大专的大约就有三、四十人!别说那时是在文革“四人帮”横行、人人厌学、教育质量根本难保的年代;且我们五中并不是省、市重点,即使是今天在最好的高中尖子班,又有哪一个老师敢夸口他教出了这么齐茬茬的一溜儿争气的学生!这足以说明了教学的质量和教 学的魅力,作为教师,您是应该感到自豪的了。
屈指算来,我教书也近二十年了,学生流播世界各地,考研究生、出国、读博土、当学者,甚至有的已然是教授,名人,但回首旧事想来最温馨的却是那我向您求学的峰岁月。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岂非人生一乐?您应该感到自豪和幸福了。也许您不知道,有那么多学生, 甚至在离开了您多少年以后,仍然在默默地暗自感激您。
或许您不会相信当年桀放顽闹的我会耿耿于此。其实,自孩童起我的内心就一直是羞 怯的,人又极敏感,在那使人窒息的岁月,环境的逼迫、世态的炎凉,在那畸形的年代,我青春的激情常常是在以一种不正常的形式出之。调皮、厌学、刻意不懂事皆是一种烦恼的宣泄。
我们宣泄给了您,您却容忍了。其实没等到您预言我们将后悔日了的到来,我的后悔就兑现了。记得临毕业前,我们班曾去安徽大郭庄参观、劳动,回来的路上我们坐在同一节火车厢我多想向怎表达一下我的道歉和遗憾!可是,我羞怯的性格使我不能够而把它埋在了心里,这一理就埋了二十五年。
回想起那段青涩的日子,我仍有很多遗憾。首先遗憾我几乎从来没有机会向您说声“谢谢!”高中毕业旋即去了农村,无缘和您相见。记得七、八年后和您第一次相见是一九八二年在南京农学院批改高考试卷。我们在一起相处数日,不是没机会向您表达,可羞怯的我不善 当面向人表达激烈的情愫,而只有把它作为一瓣心香深埋在心里。我没有说出来并不意味 着我不知感念,请原谅我在此用笔说出来。我还遗憾我的少不更事调皮顽闹,记得高中毕业 时与几个同学发誓不照毕业相以示不俗和清高,照相馆来校拍毕业照那天我恰巧路过校园,遥见那批共同起誓的同学有的人模狗样地加入全班拍照,观此我并没有幡然悔悟加人,而是 以鄙夷对抗这些“叛徒”的出卖。我“清高”了一回,却水远错失青春的深情一瞥。人之弃我犹可追也,自暴自弃岂堪怜哉!我犹遗憾一九八五年我们高中班毕业十几年后有一次全班聚会,或许是您嘱我高中时挚友李新举通知了我与会,不巧我当时在上海读研究生,正买好了当晚火车票返沪。全班聚会,唯缺了我,一路车 轮倥偬 ,南行的火车上,静夜里,我一路悔恨。您,或全班的同学会怎样看我?虽我一路在火车上默默析祷,到了上海我几平劳愧成疾,可我到今天都还时常自问为什么,我不能退票,不能晚些赶回上海?我最后一次错过了青春时亮丽回顾的一笔。纵然是您,甚或是全班同学都能原谅了我,“遍插萸少一人”,我自己又岂能放过我自己?
记得昔日校园最醒目处有一列橱窗、除了陈列一些国家和省级大报外,也时常披载一些全校优秀的作文,作为全校最优秀的语文敏师悉心教导的班,我班总有人在上面发表作文。王春华、戴星、郑萍等大作赫然其上,使人艳羡。我虽调皮,但也知珍视荣誉。可依我当时的表现,作文当然是上不得榜的,校园那一列明亮的窗是每次路过叩击我心弦的地方,可是 我总是和它擦肩而过。……
岁月流转,后来的岁月我出版过一些书,也发表了不止百篇的文章,可我最早写作的动力却是那校园一隅的橱窗。这经受过风雨侵蚀的橱窗还在么?我虽知我的作文已很难有资格去参展,但我现为(文汇报)特约撰搞,也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东西,想到这些报纸成会为校园的橱窗收纳,我在上面的作文也许会被母校接受一回,我的心终能有了一点苦涩的安安慰。
广亚老师,这是迟迟未能发出的信,如果您想到我已经写了二十年,您不会觉得它太长。这些年我没有停顿地在心里写。先是在我下放的农村的地头,在我居住的充满流腐草的坟 场,那鬼火扑朔的白马泉坡,在夜深人静,在阴霜如……直随我写到各地的校园,写到黄浦江、南国的蕉园,写到纽约,写到密西西比河岸。虽然我在教书和研究的生涯中写过了不少东西,得到了学界的认可和读者的嘉赞,但作为您日不争气的学生,这封信竟一直没能呈到您面前。据说普天下能读到中国字的地方都能读到《侨报)及它在国内的联营版,我把它呈给编辑先生,让他代转我这份虽然迟到、却永远不会磨灭的心声。
海龙
(原载组约、香港《侨报》,1998/6/1046/11
伦教《欧洲时报》1998/6/18)
编者注:王海龙为徐州五中1977届毕业校友,目前为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教授,知名学者。王广亚老师,系徐州五中语文高级教师,时任王海龙班主任。